郭鸿蔚:世俗生活特别美的一面是人的温暖感与肉身感
有个得过戛纳电影节评审大奖的电影讲过这样一个故事,17世纪法国南部小镇修道院里一群思凡的修女,以院长为首,想唱歌跳舞,想喝酒,想谈恋爱,想和教父发生性关系。教父因此被教廷烧死。教廷称修女们都被恶魔附体,派了新教父去驱魔。新教父驱魔未成,爱上了院长,为她杀了两个马夫,让魔鬼常驻自己体内。魔鬼不是魔鬼,无非是人内心的欲望。里面有一个镜头,修女们从修道院的屋子里冲到院子里,一群人开始群魔乱舞。这个场景冲击到了看片子的郭鸿蔚,他很想把这个场景画下来。17世纪的故事,上世纪60年代的黑白片,和当下没什么违和。那种源自最本能的欢脱,文明戒律都掩盖不了,“是一种根儿上的状态”。
郭鸿蔚前几年开始对原始宗教感兴趣,故事里这种入迷式体验更接近他希望看到的人的状态。“修女为什么会打动我?因为我觉得世俗生活真的有特别美的一面,那种烟火气,人的温暖感和肉身感。”
郭鸿蔚会看抖音、快手,去了解那些世俗文化。2020年他做了一个线上展览《在人民间》,展出了好几张成都的砂舞。砂舞也叫沙沙舞,两个人紧贴,除了摩擦,脚步仅有极小幅度的挪动。那时成都的朋友要带他去舞厅,郭鸿蔚嗤之以鼻,说一听就是脏乱差。但去了觉得太有意思,不是想象中的无趣,人的状态很吸引他。“中国真的是一个极其性压抑的国家,古典的道德规范、现在的法制都在压制它,所以性在中国是个特别扭曲的东西。你在舞厅里看到人对性的这种需要,在释放状态下的某种感觉,就和入迷体验的感觉是一样的。不是真的发生性关系,但是他在释放那种欲望、那种渴求。”
郭鸿蔚觉得这些特别迷人,甚至感觉到了一种味道,“不是那种骚味,是一种人的烟火味道。你闻得到它,是一个通感的东西。这种东西一来,人的所有感官都会感觉到”。
“烟火”在郭鸿蔚这里指代了很多东西,是“食色性也”,是他去吃过的路边摊苍蝇馆,是舞厅贴面摩擦的男女、是平衡车上开心的大爷、17世纪欧洲小镇上中了魔的修女、京郊宅院里像拎鸡一样拎着孔雀的女工……这些东西没有章程没有规范,随心所欲,富于流变,来得快,消失得也快。“2016年-2018年我想找一个闭关的状态,我的工作是想把这种艺术家的身份,这种被风格限制的东西去除掉。每天我都和前一天画得不一样,在测试一种结构的边界感。就像一条鱼或者一条海豚在海里任意穿梭,不是待在一个固定地方,那种感觉是非常浪漫非常舒服的。画画根源性上不仅仅是一个美术史的事,而更可能是一个人类学的事。它是一种人能够获得存在感的基本行为需要,同时你也渴望留下生命的痕迹和与自然交流的能力。这个事已经存在了几万年,到现在它成了一种职业,有了市场,有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围着它转,人要在其中符合既定的所有程序和规定——想象力,创造力,构图,色彩等等。但我仍然很迷恋那种根源性的时刻,仿佛主客消失,你只是自然的一部分。”
“人间烟火”成为郭鸿蔚的一个阶段,就像之前的博物收集者静物系列,像他曾经做过几年的“掉链子”摇滚乐队主唱,做过展览做过行为做过装置,曾经在玉米田里给玉米放过音乐……没有什么可以定型,但郭鸿蔚也不认为自己可以极端和偏激,他的父母都是搞传统艺术的人,一路成长潜移默化下来,他一直在寻找二元对立中自己的一个平衡点,不是非黑即白,而是“仿佛若有光”。郭鸿蔚觉得这句词特别美,凡事在一个灰度的点上,不挑明了但也不晦涩。
跳舞的修女(《舞No.1》)那幅大画是郭鸿蔚在三个月的时间画出来的。年初工作室着火的事他已经不想再提,再提好像就成为一种贩卖。郭鸿蔚是个心理过于健康的人,没心没肺,优点缺点都是它。在意识到时间不能倒转时,情绪很快翻篇儿了,他在一种高强度的状态下画出了展览的所有作品。再谈论起来,还能觉得,艺术家真的需要一场磨难。
AB=《艺术商业》
AB:工作室着火之后,你在极短的时间里画出展览需要的作品,是一种什么状态?
郭鸿蔚:比较亢奋,时间轴也推进得很快。上一周觉得画得特别顺利,到下一周又会觉得进入了瓶颈,然后怀疑自己。工作强度很大,所以有时很嗨,但有时又焦头烂额。
火灾之后,有人劝我休整一下,我说不,就这样,一个all in的状态。怎么样都是它了,然后去面对,再看怎么解决。
如果时间长,来回迂回博弈,可能展览的作品会是另外一种状态,但我觉得那样的状态未必会比现在这种状态得到的结果更好。这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,能够让你面对内心强大的冲击后,在很短的时间内做一个爆发。
AB:我看的时候觉得特别鲜活,假如太理性修饰过、调整过,可能就是个常规的展览,没有这个展览给我的印象深。
郭鸿蔚:目前这状况,就像是老天突然给你加了场戏,你也只能跟着演,你没有时间再去熟悉剧本,只能更真实的即兴表演。考的就是你临场应变的能力,就是你的感性和积累,你让它释放出来,我觉得这状态还挺好的。
AB:所有事都来不及多想。
郭鸿蔚:对,来不及多想。
实操性的东西就是隔行如隔山
AB:你爸妈都是传统艺术家,他们给了你什么影响?
郭鸿蔚:我爸爸是书法家,主要工作是研究书法和金石。我妈妈是画岩彩的,属于壁画系统的工作。我正儿八经开始学画画是三四年级,去少年宫学素描色彩,最简单的最基础的东西。
从我的画里其实能看出来一些影响。那天有朋友说《狂草》那张里有点书法的影子。我从2018年以后,对造型的兴趣越来越大,就开始对线条有了很多想象,就开始拿捏它了。比如一幅画全部用曲线,你能知道曲线里的东西来源于哪几个地方。小时候因为在家里看了很多院体的作品,比如说各种宗教壁画,不是文人画的险怪奇峻,而是雍容华贵,很舒服,很平滑,很有韵律感。那种线条的美感会对你有影响。还有就是书法。我常年看我爸爸写字,自己虽然没怎么写,但看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感觉。你真正想用到那个感觉的时候,也没有实操技术对你的限制。
AB:书法本来就是中国的抽象艺术。
郭鸿蔚:因为我就是涉及到线的问题,也没有去找我爸深聊,我就买了一部分字谱,自己看,也不练。只是去想象那种感觉,还是从行草里找,在书写过程当中有大量的即兴的东西出现,跟着情绪走。之前写过的会影响你,现在的情绪又会影响你,之后往下写的希望也会影响你。就是一种过去、现在、未来之间的关系。过去就是经验,可以被判断,因为它已经成为一个具体的事实了。现在的书写就是你当下的身体感,自己的某种情绪化的东西。未来就是你要往哪里走,你希望往哪里走。所以书法这种东西,会在绘画的过程当中有一些帮助,让你手感、身体感上多很多触觉。
AB:那样你的想法也转移你的创作里面了。
郭鸿蔚:对,我觉得其实这是很理性的东西,你知道它是被这些东西影响来的,所以你就回去寻找这些东西再去对接这种感觉。
我这几年很迷韵律感,就是曲线产生的东西。而且你在画的时候,你的手稍微变一下,它就会随着发生变化,既确定又是一种情绪化或即兴的状态。就像一个Flow一样,音乐性特别强。如果要翻译Flow的话,可能翻译成气韵是比较有意思的。其实你现在画画,你也逃不脱六法、郭若虚,逃不脱这些原来的东西,里面有太多的宝。
郭鸿蔚《孔雀》,布面油画,150×100cm,2021
AB:您爸爸是西泠印社这种系统的,你在每个阶段的创作他是否会跟你交流?
郭鸿蔚:他很喜欢跟我交流。而且我最早接触现当代艺术就是通过我爸,他会买很多当代艺术理论的书。我是上了大学以后,才真真正正地接触现当代艺术,之前我看的全部都是传统的和中国的现实主义社会主义、革命浪漫主义。
我觉得如果把油画或书法的实操性的东西抽离出来,我们聊的东西都差不多。但实操的东西真的是隔行如隔山。就像如果他要跟我聊我到底在画什么,或者他到底在写什么,都需要有很多背景知识才能够真正理解到。
AB:你对他们会有什么影响么?
郭鸿蔚:我会告诉在他们视野外的艺术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,国际的、主流的艺术是怎样的,什么是当代艺术,这些他们看不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等等。我就不说后来这些做的跟平权相关的艺术,只说绘画。有些当代一点的绘画,在他们那个系统里是无法理解的。我会给他们看一些作品,就慢慢形成一些意识,跟他们的东西就对接上了。
AB:反过来,您母亲画岩彩画,她接受到你给她的这些观念后,她的创作有没有发生一些变化?
郭鸿蔚:有啊,比如上次我回去,她说你看,我这次在用勺子画画。因为岩彩有时颗粒很粗,调浆调得特别稠,笔是拖不动的,不能用笔画了,她就用勺子。我就觉得变化工具这件事就已经是一个观念的转变。
材料是一个坎,必须得过
AB:你对材料很迷恋么?
郭鸿蔚:可以说很迷恋。但是我觉得这也不是迷恋材料,如果你是一个画家,而且你对画这件事本身想理解得更深入,这东西就都是一些坎,你必须得过,躲不过去。
我妈妈画壁画系统的那些东西,都是传统艺术,特别讲究物质性,我觉得这也是烙在我身体里的。没有在网络全球化的背景下度过童年的人都还会迷恋体感的。比如岩彩画用的岩彩,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想去碰、去摸,发觉里面的水太深了。因为它涉及的文脉太长。你不是专业出身,真要补课,没三五年完全无法真正理解清楚。在传统绘画里物质性是第一位的,因为所有做颜料的都是天然的矿物,是实体的,把它研磨、萃取后使用,携带了大量的物质性。所以你本身是在拿一个物,涂抹来指代其他的物。你是在用物工作。
2016年之后,我一方面用岩彩,一方面替换原来用的颜料,开始用一些手工颜料。一对比差异就出来了,原来用过的颜料大都是工业调和的化工颜料,质感统一。一换到这种好颜料就丰富多了,比如单绿色就有很多种,有一些在明度和色度上非常相似。为什么它们是不一样的颜色呢?可能因为来源于不同的地区,使用不同的工艺,原料也不同。在光谱上你看到的颜色差不多,但是物质性差别非常大,完全是不一样的东西。在图片上你永远看不到这种物质性,看不到那种层次。我换了颜料之后,颜色开始用得特别纯,因为纯色的时候每一种颜色的物质感都非常有特点,你就想保留住。
我原来一直画得很薄,我觉得薄的东西叠加产生的光学灰也很有意思。有很多灰色都是覆盖性的,涂改很多层,但你只会看到最表面的一层,看不到背后的颜色,他是百分百纯覆盖的。但还有一种光学灰,不是靠你调出来的灰色,而是靠多层不同颜色的叠加产生的灰度,这种灰度非常迷人。我们经常说要用天光,因为在天光下,能把物质里所有能折射的光都折射出来。你能看到丰富的物质性带来的丰富的色彩体验,这是你在电脑图片上永远看不到的东西。
只要我画过的东西,就被我占有了
AB:我特别喜欢你的《收集者》系列。你平时会收集这些东西吗?
郭鸿蔚:会。我是一个博物学迷。从小很迷恋这种百科式的东西,这些种子都是父母给你种的。小时候我父母会给我买百科全书。每次生病发烧不去上课,就在家里翻翻。懒得看字,只看图,我对那些东西真的喜欢。我小时候有一个理想——因为小孩得有很多理想,我当时非常着迷的一个理想就是当生物学家。但不是搞科研,而是在一线跟物种亲密接触,比如在亚马逊探险,然后找到一种虫子以我的名字命名。一想想就觉得好厉害。
AB:就是不去做研究。
郭鸿蔚:也不是不想做研究,那个更枯燥,没有那种想象的那么浪漫。你要是真正去野外待一个星期,肯定千疮百孔,但你会有一个浪漫主义的想象。
AB:《收集者》系列里画的那些,真的都是你的收藏?
郭鸿蔚:也不完全是。我会去各个国家不同城市的自然历史博物馆。我会去拍,看他们的陈列方式,看他们怎样去做物种谱系的视觉化。有一小部分会收集,收集植物就很方便。去当地的植物园,一般没什么人,扯一些奇奇怪怪的叶子,书里一夹就带回来了。像意大利巴勒莫的植物园就很棒,我扯了好多小样本,四五本书都夹满了。
AB:工作室那件事会不会对你的收藏观或者心态产生一些影响?
郭鸿蔚:没有。我其实是迷恋自然形式,所有的东西只要我画过一遍,它在与不在就完全没有关系了。像叶子我画过了,它碎了就碎了,扔掉就扔掉了,我完全没有觉得有多可惜。只要我画过了,它就完完全全被我占有过了。
未来物质性会变得稀缺
AB:你这么物性的一个人,怎样理解NFT这个东西?
郭鸿蔚:我没有什么理解。我仍然还是迷恋物质,而且我坚信,越到未来物质就会越稀缺。因为物质的东西需要保存,维护成本越来越高,与时间成正比。就像电影《普罗米修斯》的开头,已经有人工智能了,但这个最有钱的人家里挂的是什么呢?这边是弗朗切斯卡,这边是大卫,然后让人工智能去弹一曲《万神殿》。其实所有的虚拟世界最后都是平民化的。它是给大多数人准备的,更方便,而且是个降维打击,你在现实里实现不了的,在那里都能轻易实现。你在里面能轻易去杀人,轻易去逾越道德,但你在现实世界做不到。
物质世界最迷人的东西就是现实的不确定性。你对它永远会保有一种兴奋感,熵总是会存在的。
AB:可是对另外一部分人来讲,尤其是控制性很强的人来讲,这很不利于控制。
郭鸿蔚:我其实控制性也很强,我觉得这个不矛盾。就好比说你越知道什么是失控,你就越知道什么是控制。反正我是这样,我是一个特别分裂的人。就是我会迷恋那种完全相反的极端。在日常生活中人已经不得已地、非常地强调控制了,在艺术里是不是可以朝向另一个极端,反向地会对不控制的东西有一种崇拜,特别想拥有。
AB:我能理解这种非常矛盾的状态,就像你刚才说,一方面你通过共识反共识,一方面你喜欢对物的控制,可是你自己又去尝试跳出所有的框架。
郭鸿蔚:这就是盈缺一体。比如我画的平衡车上的大爷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,一方面你觉得他特别虚无,另一方面又特别充实。这种虚无和充实就是动物性跟神性的完美契合,全都是一样的。人一方面在一个二元对立里面来回折腾,另一方面你又想取消这种对立。永远想找一个中间点,或者一个模糊的区域。
魔金石的展览“活泼泼地”,是苏州留园一个亭子的名字。因为造园都是桃花源的逻辑,亭子是你进桃花源后的第一眼景色。这边“缘溪行”,然后这边“便舍船”……“仿佛若有光”,我觉得这句话特别美。什么东西都是仿佛的,可能是这个,也可能是那个。就像世俗世界和理想世界的临界点,所有的二元对立的东西,都是在中间的那个点上,就是一个灰度。再犬儒一点,这就是中国的中庸。
关于艺术家
郭鸿蔚(1982,中国四川)2004年毕业于中国四川美术学院,现生活和工作于北京。他的艺术实践主要侧重于绘画,拼贴及影像。2011年到2016年间,郭鸿蔚运营独立空间“分泌场”。
近期个览包括:“活泼泼地”,魔金石空间,北京,2021;“郭鸿蔚:幻想性错视”,前波画廊,纽约,2020;“欢庆时间”,外交公寓12号,北京,2019;“郭鸿蔚: 造型天”,前波画廊,纽约,2017;“阿游小姐”,弗里兹纽约, 纽约,2014;“郭鸿蔚:编辑”,LEO XU PROJECTS,上海,2013等。
文、采访:刘向林
编辑:保兴
图:郭鸿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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